他随他念书写字,也随他纵马赛上,纳兰马上能吟开弓能射,玄烨像得了有趣玩具的孩子般乐此不疲。
他们看迤逦千里的撩人远山——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;看艳丽的平原暮色被旷古黑暗拥紧,直至死在它怀里——夜深千帐灯;看壮丽得让人落泪的连天飞雪——万里西风瀚海沙。
后来谢娘死在了宫墙里,在她之前那里已经葬下了数不清的月亮姑娘;再后来卢氏也死了,纳兰为她伤心了十年。
玄烨觉得那简直幼稚得不可理喻,但他也知道纳兰需要它们。
他需要如诗的悲哀和情人絮语般的酒液,需要葬花折剑焚诗断弦那样的梦境,他以此为生,否则便无从成全。
如果卢氏不死,他就会选择为一瓣合欢的落花伤心十年的,他会选择做落花的情人。
明珠的野心和手腕,在得以顺利传给他儿子之前,究竟溜去了什么地方?总之,纳兰十年未娶。
这是乏味的十年,是甜美得过于冗长的十年。
玄烨默许了纳兰在渌水亭里交那些江南来的狐朋狗友,他们将他的词儿捧到了天上。
他也被默许与同是侍卫的曹寅进行心照不宣的深交,数年后曹寅在悼词里写出了“家家争唱饮水词,纳兰公子几人知”
的著名肉麻话,数十年后曹寅的孙子将纳兰一句“寒更雨歇葬花天气”
扩充成了林妹妹那段惊为天人的葬花词。
文人的事情最荒唐。
他自然也默许了……十年的春日里,那些悠长而哀婉的,讳莫如深的幽会。
御花园里缓缓浮沉着满庭深红浅白,为词人的风华作了最谄媚的注脚。
纳兰是擅自闯入他生命里的蝴蝶,他们同岁,共度了所有堪称年轻的时光。
他掌权,他家道腾达;他兴科举,他中举人;他殿试,他主考。
那是他们的初遇。
堂对累累数千言的年少轻狂,留在了同样年少的皇帝的眼底。
彼时他们同样踌躇满志,谁也不曾预料便在故事开始时就注定了殊途。
小皇帝轻佻地微笑,落下了玉玺:那二甲第七名的狂生,被封作最忠心的护卫,自此栓起他霸道的相牵。
他栓了他一世。
或者说,他用了一世时间,在君王的记忆里烙下了自己的微薄影痕。
这并不容易,因为玄烨的终寿是纳兰的两倍。
回廊一寸相思地、十年踪迹十年心,纳兰近乎虔诚地献上了自己锦绣的年岁,而后在青春消逝之际将之剪断。
这是有意而为之的么,作为情人最险恶的预谋?合欢花开七日后,词人耽眠在放荡的馥郁之底。
那时节,他唇角垂落的艳丽的血,像肆意怒放的花,一朵朵地沾了衣,成为亘古苍凉的寓言。
纳兰下葬之后玄烨近乎急迫地抄了明珠的家,他的家人全数入狱,他存在的痕迹尽数抹去,仿佛某种仪式。
数十年过去,词人留在世上的所有凭依只余下他的饮水词。
那样多好,如鱼饮水,冷暖自知,谁也越不过雷池。
数百年过去,试图研究纳兰的人们,已找不到他的失骨。
渌水亭成了宋庆龄故居,又成了可笑的卫生院。
词人行吟泽畔的影子早已消磨进月色,只有合欢依旧年年开落,香气袭人。
一俯一仰一场笑,一江月明一江秋。
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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