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季羡林
最近几年,我在几篇谈散文的文章中,提出了一个看法:在中国散文坛上有两个流派。
一个流派主张(或许是大声地主张),散文之妙就在一个“散”
字上,信笔写来,松松散散,随随便便,用不着讲什么结构,什么布局,我姑且称此派为“松散派”
。
另一个是正相反,他们的写作讲究谋篇布局,炼字铸句,我借用杜甫的一句话:“意匠惨淡经营中”
,称此派为“经营派”
,都是杜撰的名词。
我还指出,在中国文学史上,散文大家的传世名篇无一不是“惨淡经营”
的结果。
我窃附于“经营派”
。
我认为,梁衡也属于“经营派”
,而且他的“经营”
无论思想内容还是艺术表现都非同寻常。
即以他的写人物的散文来说,一般都认为,写人物能写到形似,已属不易,而能写到神似者则不啻为上乘。
可是梁衡却不以神似为满足,他追求一种更高的水平,异常执着地追求。
但是他追求什么呢?我想了好久,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名词。
我曾想用“境地”
,觉得不够;又曾想用“意境”
,也觉得不够;也曾想用“意韵”
“韵味”
等等,都觉得不够。
想来想去,我突然想到王国维的“境界”
,自认得之矣。
“境界说”
是王国维论词的新发明,《人间词话》有很多地方讲到“境界”
:
词以境界为最上。
有境界则自成高格,自有名句。
境非独谓景物也,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。
故能写真景物、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,否则谓之无境界。
“境界”
,同“性灵”
“神韵”
等一些文艺理论名词一样,是有一定的模糊性的,颇难以严格界定其含义,但是统而观之,我们是能够理解的。
这是一个富有启迪性、暗示性、涵盖性的名词,上举《人间词话》最后几句话可以给我们一些启迪。
现在从梁衡散文中举出一个例子来。
他的名作《觅渡,觅渡,渡何处?》是写瞿秋白的。
瞿秋白这个人才华横溢,性格中和行动中有不少矛盾。
梁衡想写这样一个人,构思了六年,三访瞿秋白纪念馆,迟迟不敢下笔。
他忽然抓住了“觅渡”
这个概念,于是境界立出,运笔如风,写成了这篇名作。
梁衡是一位肯动脑、很刻苦,又满怀忧国之情的人。
他到我这里来聊天,无论谈历史、谈现实,最后都离不开对国家、民族的忧心。
难得他总能将这一种政治抱负化作美好的文学意境。
在并世散文家中,能追求,肯追求这样一种境界的人,除梁衡以外,尚无第二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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